南方之六 . 竹蘭蘭
作者: 35公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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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布: 2007/10/23 (上午 07:3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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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園最常見的花是紫色或者嫩藍色的牽牛,我們叫做打碗花,據說孩子惹了這種花,會失手打碎家里的瓷器,人們講,美麗的事物,背后藏著陰險,牽牛花也許就是個例子。但我非常著迷那些深邃的紫色,紫色常讓不經意的生活變得神秘或者不尋常起來,它似乎是暗寂的黑夜里迷亂而憧憬的色彩,或者苦悶的日子里一閃而過的幽雅與悲傷。竹蘭蘭也是紫色的,她躺在一只竹編的筐子里,那是她延長了的搖籃,從出生,到現在,一直躺在里面。多數時間,她躺著不動,象吃飽了的嬰兒。她的眼睛因為極度消瘦而大的嚇人,睫毛又密又長,如果不是生病,也許是個漂亮孩子,但她的眼神始終暗淡無力,仿佛抬一下眼皮也要考慮半天,有一次,我釣了一只葫蘆蛾,捏在手里,給她看,她抬眼看的時候,就象人們下一個巨大的決心,睫毛抖動著,眼皮瑟瑟索索地攤開,好容易看到她瞳孔里閃亮的光彩,她甚至想笑一笑,嘴角剛剛隆起,眼睛卻忽閃一下,又閉上了,就象煤油燈被風吹滅那樣突然。精神稍好一點的時候,她常時間地盯著一個地方看,沒有人知道她看什么,有時候,感覺那雙倦怠的眼睛是畫上去的,美麗,卻了無生氣,還有她干枯的身體,象一多枯萎的牽牛花,帶著死亡的神態,有一回,我聽到她在沉默了半天以后,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聽起來,就象一個對生命厭倦至極的老人一樣,那時,她剛剛八歲,也許,她一出生,就已經不耐煩了,卻不聲不響地忍耐了八年。
秋天,梧桐葉落的季節,南園即使被樹木簇擁,也一天涼似一天。楊樹葉子象雨點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落,夏天,我喜歡在楊樹下乘涼,風掠過楊樹林,沙沙聲仿佛來自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,很多記憶仿佛被人從天空拋下來,那樣的時刻,人就有隔然世外的感覺,內心有一點甜絲絲的凄涼感,裹緊毯子的時候,身體就象一只被風帶走的種子。除了照看竹蘭蘭,我還有一個任務,就是收集梧桐葉,以備冬天生火爐的時候用。梧桐葉帶給我許多樸實又寬厚的印象,象又老又善良的老人的手,摸上去都暖融融的喜人,我常常撿到一小堆,就偷著點火把它們燒掉,呼騰騰的火苗多么暖和,又充滿難言的興奮,和略微的罪惡快感,竹蘭蘭見我點火,臉上布滿憂愁,那表情就象我的母親一樣,她說,“二哥,你老是耍火,晚上又要尿炕了。”
攀上西墻,就看到西嶺大道,大人都在大道西面干活,汽車南來北往,我厭透了竹蘭蘭,她象一根繩索,把我捆在南園,否則,我就可以坐在西嶺大道上,坐上一整天,看汽車。那時,我老期望著某件了不起的貨物從車上遺落下來,剛好落在我的腳旁,又沒有人和我搶,我一遍一遍地設想這樣的情形,也許是一只木盒,或者裹得很緊的布袋,我把它藏進路旁的草叢中,到天黑再打開,里面是一件我從沒見過的東西,有著古怪的形狀,它的用途最好誰也猜不出,我把它收藏起來,研究一輩子。然而此刻,我只能守著竹蘭蘭,忍受她艱難的眼神,看著她象魚那樣喘息,或者聽她一遍一遍地這樣請求我,“二哥,你把我再往火邊挪一挪,我渾身冷透了。”
村子里靜極了,墻角的母雞“咕咕”地叫兩聲,可以讓人吃一驚,好象世界一直停頓著,又突然啟動一樣。很遠處,不知什么人家的風箱斷斷續續地拉動,或者門被風搖擺,在干澀的門軸中咯咯咯地響,又一陣風掠過,楊樹葉子沙---地撒下來,落了竹蘭蘭一身。我一瞬間憐惜起她,這樣孤苦無助,沒有人在意她的痛苦,她懼怕一切,聲響,亮光,涼風,孤獨,黑暗,她這樣軟弱,一只母雞都可以來到她的棲身的竹筐旁邊,用冷漠的眼神把她端詳一會兒,然后,高傲地轉身離開。當蒼蠅落到她的臉上,她甚至沒有力氣把它們趕跑,大人說,人快死的時候,蒼蠅能聞見氣味,會一群一群地趕過來,竹蘭蘭也快死了,蒼蠅常常落在她臉上,半天都不飛走。我把竹蘭蘭移到火堆旁邊,喂她喝了水,又用濕布擦了她的臉,真的,竹蘭蘭是個漂亮孩子,她用暗淡的目光看我,里面有對我的依賴,那年我也八歲,竹蘭蘭是我的雙胞胎妹妹,我們相伴著來到人間,我掠奪了很多本來屬于我們共同平分的資源,結果我勝利了,又健康又無賴,她卻永遠停止了生長。那天,在我家的南園,在經歷了漫長的百無聊賴的時光和沒頭沒尾的空想以后,秋風讓我們冷得發抖,然而要一直等到日落,大人才會從工地返回,我靠燒梧桐葉為竹蘭蘭取暖,又摘了一大把牽牛花插在她的頭發中,竹蘭蘭卻絲毫沒有快樂的樣子,她滿臉愁苦,你永遠也想象不出一個八歲的孩子愁苦的模樣,她反來復去地對我說,“二哥,你這回要是再打一個碗,咱媽非打死你不可。”
竹蘭蘭死于那年初冬,葬在西嶺大道旁邊的亂墳崗,她的小棺材象一只手提箱那么大,父親把它捆在自行車的后坐上,以前帶她去醫院,父親也用同樣的方法,把那只竹筐捆在自行車上帶走,不過這次,父推著空車回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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