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之十一.十一月

九號車沿著海岸行駛,車廂空蕩蕩的,D說,這大概是今天最后一班車了。我眼睛望著窗外,海上是星星點點的漁火,也許只是商船。幾個月來,我這么想念D的聲音,一個人枯坐的時候,耳朵會突然聽到她喊我,“T”,她這樣喊,一點也不象幻聽,我便不由自主地應一聲。小的時候,獨自外出,也聽到家人這樣喊我,“雨”,他們喊,我說,“什么”,我經常這樣嚇自己一跳,除了幻聽,我還耳鳴,所以我實際上并不是特別喜歡安靜,萬籟俱寂的時候,耳朵里象有數不清的蟲子,我想,它們的聲音肯定比一輛火車還要大。老實說,D的突然出現,讓我手足無措。對她朝思暮想是一回事,她突然出現又是一回事,好象你在冬日薄暮時分等著下雪,心情不怎么好,心里想,等雪下起來,到街上去,街上有很多人,大家很快樂,堆雪人,擲雪球,或者坐在小酒館里喝啤酒,隔著玻璃窗看人們踉踉蹌蹌地走路,你這樣苦苦地等,計劃一件一件地落空,第二天醒過來,窗外是一片雪國,我是說,你需要時間才能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。我偷看D的側影,肩這樣銷瘦,她身上,有一些我所未知的東西,讓我愛憐,也許只是她纖細的身體,或者,在天冷時變得冰涼的手腳,她有時候對我說,幫我暖一下腳吧,我便把她的腳緊緊地抱在手掌里面,為她取暖,她同時把手伸進我的衣領,這里是嶺南,即使最冷的天,也并不是真的冷,但我分明喜愛這些,愛情無非這樣,讓人為一些實實在在的小事情感動著。

也許只是為了打破沉默,D往我肩上微微靠了靠,低著聲音說,“剛來Z的時候,我還不知道z離海這么近,我乘坐九號車閑逛,轉過一坐小山,大海突然出現在面前,那是第一次見到海,激動得臉都紅了,我忍不住拍了拍旁邊一個人的肩膀,說,海!他沒有看海,卻轉臉看了我半天,后來我們倆都笑了,z是個令人喜愛的地方,有一股很輕松的平民氣息。z的大海,我真是愛透了。”聽D這樣說,我腦子里開始想z灰淡淡的海水,無論什么季節,總是臟的,退潮的時候,沾滿污垢的石頭露出水面,象老婦人殘缺的牙床,很多人在那些石頭間跳來跳去,捉一種暗綠色的小螃蟹,暖和的日子,那些小螃蟹成群的爬上來,用它們笨拙的鉗子從污泥中胡亂抓了東西吃。我思念北方的時候,z的大海成了一條罪狀,因為家鄉藍瓦瓦的大海,既清澈又深遠,我在z散步的時候,記得那些悠遠而清凈的海面,多數時間并沒有船經過,好象一片未開墾的土地,躺在鬧市邊上,下午,從我北邊那個房間的西窗,可以看到細細密密閃動著的波紋,家鄉的小城,就象一粒沙子,裹在一塊巨大的水晶里面,心每天都是冰涼而透明的。

“D”

我說,
“這幾天,我心里不塌實,好幾次想問,又擔心你有什么苦處不便對我說。
“那些日子,我真的嚇怕了,想到這么大的世界,你忽然就消失了,我曾想,或者干脆辭了工作,去s找你,一條街一條街地轉,記得有人說,你待在一個地方,坐著別動,看來往的行人,這樣看下去,有一天,你可以看遍這個地方所有的人,但我總擔心,或許你壓根就不在s,就象小時候丟了東西,原路回去找,把每根草都扒遍了,覺得這樣無論如何總會找到,然而腦子里又一直擔憂,或許有人早把它撿走了,我即使找上一輩子都沒有用。
“那天,我在街上遇見你,你想象不出我心里的滋味。
“不管怎樣,我想知道,你究竟為了什么緣故,突然間離開我,那些天,一切可能找到你的辦法,我都試過了,我從沒想到,一個人可以消失得這么干凈。”

“T”
D黯然地望著我,她的眼睛這樣單薄,讓人頓時擔心會有淚水流下來,如果你曾經見過象D這樣一個單眼皮女子傷神的樣子,你也會象我一樣感到難過。
“我早晚會告訴你所有的事情,只是,需要幾天時間想一想,我現在需要你的寬容,你的臉色不好看,你以前即使生氣,臉上也帶著溫和,我喜歡那樣,帶著點孩子氣的溫和模樣。”我內心立刻軟下來,其實從見D的第一眼,我就知道,在她面前,我任何事都會屈服,她不見的日子,我一次次回想她的身影,在路燈下索索獨立,肩這樣單薄,胸只有微微的隆起,腿和手臂裸露在夜色里,象一些只敢在夜間偷偷開放的植物。有時,我莫名其妙地想象她是被我拋棄了,一個人,度日艱難,只好早出晚歸,得點空閑,便在以前常等我的那個地方期待我意外出現,想到這里,我便開始責備自己,說老實話,這并不是一個心理游戲,我的心常常處在這樣的混亂狀態,無緣無故對她生出哀憐,我忽然明白,D身上如此打動我的,是一種寒春沁骨的冷風中抹著淡紅的凄美。


我們到達D的住處的時候,已經是夜里一點了。D說,“你不要回去了,關閘想必早就關門了。”我想起了曾經寫給D的那封沒有寄出的信以及那次夜行。那時,我曾快速閃過一念,給D打個電話,告訴她我實際上是在街上游蕩,我知道,自己的內心中懷著某些模糊難辨的愿望,我感覺到自己手在輕輕地抖。說件以前的事吧,大約十年前,我愛過一個女孩,我們各自住的城市隔得老遠,就象北京和四川那么遠,她去看我,住在我的房間,我去陽臺打地鋪,夜里凍醒了,趴在地上做俯臥撐,這時,她推開陽臺的門走出來,說,你是不是很冷,我心里想說不是,嘴里卻說,有一點,她便拉著我的手,進了房間,那時,我渾身都在抖。她趴在我耳邊,輕輕地說,求你別傷害我,我說不會,然而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,在我快沒有理智的時候,她說了一句,我不想讓你破壞你在我心中的印象,就那么一句話,我便完完全全地冷靜下來,合衣躺在她旁邊,睜著眼一動不動地過了一夜。

其實我知道,D根本沒有別的意思,她的眼睛,藏不住任何感情的波動。D的新住處十分簡陋,看到一盒吃了一半的快餐面放在桌上,我心里輕輕痛了一下,D說,如果你餓,我們吃點蘋果吧,今天只剩下蘋果了,我感到十分酸楚,把D抱起來,頭埋在她胸前,這樣緊緊地抱著,我想,我再也不和她分開了。D說,給我暖暖腳吧,快沒知覺了。我把她的腳抱在手里,腳是月白色,冰涼,柔軟,D的手握住了,有那么一種百依百順,天生乖巧的感覺,D的腳卻帶著令人心碎的凄涼與枯寂,似乎春將至,月光慘淡中風落于樹的玉蘭花瓣。

“每次你給我暖腳,我都感到幸福,我在心里把你當做愛人。”D說,
“母親曾對我說,一個人腳冷,就會覺得日子窘迫。
“那時,你蹲在地上,不說話,手又大又熱,我的腳慢慢暖和起來,我的愁悶一下子就消失了。我偷偷打量你,心里想,怎么會是這個人,一米八五,拳頭象一只飯盆,卻沒有半點脾氣,當時我就想,男人真有意思,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冷峻,時常總帶著些傻氣。我平常見的,都是些滿臉正經的男人,便以為男人都這樣,每日處心積慮,懷著野心,想著有那么一天功成名就。”

“男人這樣,無非是對未來懷著恐懼,生活實實在在是不容易,有時候,男人倒并不全為了自己,也許僅僅想讓家人過得舒服一些。咳,我老記著一個人,是在拉薩認識的,他一直告訴家里人,自己在拉薩做生意。實際上,他只是喜歡那個節奏緩慢的高原小城,根本不做生意,整日和野女人廝混,或者隨便找個臺階坐著曬太陽,他常下決心說,我再過半年一定回家,老老實實地過日子,但半年過去了,他照舊在那里游蕩。我和他挺熟,他實際上是個很不錯的人,非常正直,說老實話,我挺羨慕他,但要讓我去學他,卻是萬萬不可能的事。”

“T”,D從我的衣領中把手抽出來,“如果我做錯了事,你還會愛我吧。”
“會。”
“甚至不理會這件事嚴重不嚴重?”
“不理會。”
“其實,有很多次,我想給你打電話,告訴你,我還在Z,可我又擔心,你根本不可能原諒我。”
“D,聽我說,雖然你不愿意馬上給我講這期間發生的事情,但我多少也猜得出。不是我不介意,只是,如果介意就得放棄你的話,我就不能介意,對我而言,這沒有商量的余地。”
“為什么說,沒有商量的余地?”
我知道,D這樣問,是想讓我明明確確地告訴她這其中的緣由,然而問題是,這恰恰也是我所迷惑的事情。我沉默了很久,想盡可能把內心真實的想法告訴D,然而話說出來,卻顯得有些虛假,不管怎樣,看得出,D是喜歡的,而我,也并沒有說謊。我說,
“那時,我一個人住在Q,我最喜歡冬天,因為Q雖然是北方,冬天卻并不怎么冷,一整個冬天,我有了閑暇,就沿著海邊的公路走,走路許就是懷著期待,去尋找一些不太可能的幸福;傍晚,就去櫸林山散步,一個人坐在石階上,望著滿目的落葉,心里想,世界真是麻煩,愛情也麻煩,這個世界上,卻是寂靜無爭的草木,不僅悅人耳目,也為你帶來內心的平安。我坐在山毛櫸的下面,看著太陽光從樹干上一點一點的移動,略過樹冠,劃向樹梢,那時,我想,其實我多么渴望愛情。Q的海邊公路全長三十七公里,Z的海邊公路有三十五公里,那些小山頭,曲曲折折無窮無盡,我千百遍地走,你知道吧,愛情就這么不容易,你得到了,就不許再把它丟棄。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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