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之七.信

想到自己在這里既沒有家人,也沒有朋友,D又走了,雖然醫生建議我住院,我還是回絕了,拿了藥回去,繼續躺下,日子很難熬,醫生講,大約還要躺一個星期。古人把南方列為瘴痍之地,那時,人們不知道瘴痍就是細菌和病毒,比起清涼的北方,這里確實更容易生病,我常常在一早醒來感到鼻塞,多半是夜里因為熱而蹬了被子的緣故。這次的肺炎得到這樣容易,九七年在格爾木,得了感冒,醫生極力阻止我當天過唐古拉山,說會得肺炎,也會死人,我沒有聽,那次不但沒有得肺炎,而且出格爾木沒多久,感冒就好了。或者也許是體質越來越差的緣故,生活值得敬畏,如果你認真地對待它,發現它比想象復雜得多,比如身體,我以為每天喂它一些米就行了,但身體常令人覺得累贅,生病的時候,我任何心思都沒有了。

為了度過這些難熬的時間,我繼續讀寫給D的五十封信,當時留了底也許是明智的,至少在這種時候,這些信令我回憶起和D一起時的點點滴滴,得到少許慰籍,我不是決絕的人,即使是些微不足道的東西,能喜悅仍然樂意去喜悅,就這樣。

“D,目送你的長途客車離開,心里空落落的,還要過七天才能再見你,你貼著窗子,向我揮了下手,剛才我握住它時的感覺很多年也忘不了,象一只軟體動物,我不敢用力,擔心它象一汪清水那樣化掉,女人為什么會有那么小的手,在它面前,我的手是丑陋的,巨大,粗糙,布滿青筋,又笨拙,它常常打碎杯子或者自己碰得傷痕累累,看著你離開,我想,未來七天我會在焦急與不安中度過。不過,你需要回家鄉休息一下,希望你多吃點東西,真奇怪,我本來是喜歡纖瘦的女子,但見你那么弱,又覺得你胖起來或許會好一些,T”

“D,每次進入M,都感到心悶,雖然離Z這么近,仍覺得見你一次不容易。初見你,覺得一個星期是可以等待的,后來,覺得三天是可以等待的,如今,一天也很漫長。左晚睡得不好,做了個奇怪的夢,突然刮起狂風,我向你喊,趕緊抱住樹,便朝你身邊跑,卻怎么也跑不過去,也許睡夢中又想起你纖弱的身體,覺得會象Paper Moon那樣被風吹跑。

“看著你的眼睛,一下子就看透了你的內心,你的內心是異常純凈的人,我相信自己的眼光。我說的純凈并不是很多人所認為的那樣,而是天然的,不加修飾的內心的流露,你相信嗎,你從老家返回,一下長途客車,幾十個小時沒洗澡,你身上的那種氣味,我非常地愛。大年夜,我在M的海邊給你打電話,風很大,聽到千里外你的聲音,心里十分孤單,Z就在眼前,燈火沿著海岸象一群飛舞的螢火蟲。 T”

“D,聽你講點點的故事,開心極了,真是條可愛的小狗,我找了一張Chihuahua的卡通,點點應該是這個品種,明天帶給你。每次聽你們家的事,我都想,為什么別人的家每天這么快活,你爸爸一定把點點當做親兒子了,我的父親很少養這些小動物,恩,養過兩次,一次是一只貓頭鷹,他在山里撿的,我們每天喂它花生,它夜夜叫得讓人心驚膽戰,鄰居趁父親不在家,用氣槍把它射殺了,后來養過一只狗,誰也說不清是什么品種,它很嚴肅,從不會逗我們玩,卻十分忠心,但那個時代,一條忠心的狗實在沒有什么用處,因為我們家根本沒有值得看守的東西。它最后被幾個大人裝到麻袋里溺斃了,因為它咬傷了我們村的醫生,一個被人們尊敬壞了的女人,她對我的父親說,把它弄死,父親就把它弄死了,它連個名字動沒有,我們高興了,就喚它嘖嘖,不高興,就叫它狗! T”

“D,有很長時間不來這里了,M的北海岸,一片水面與Z相隔,碎石頭鋪成的小路,風大的時候,海水直接漫上來,沖刷著路旁的羽扇豆。很多個午后,我來這里散步,海水照舊渾濁,但總也算一點風景,這樣的彈丸之地,有點風景也知足了。每天的下午一點三十分,一架巨大的波音飛機準時起飛,天氣好的時候,天是藍的,沒有一絲云,很深,仰頭看天,盯著看五分鐘,就有要掉進去的感覺,小時候躺在草地里看天,也有這種感覺,天空真是太遠了。

“從西端走到東端,需要一刻鐘,暖和的日子,路面爬滿水虱,見到人,轟的一聲散開,各跑各的,我喜歡一種專吃水虱的鳥,灰色的羽毛,走路頭一點一點的,象永動機那樣不知疲倦,冬天還有大片的白鷺,細腳伶仃的,在退潮后的沙灘上覓食,我和它們最近的距離是五十米,五十米是我在白鷺那里獲得的最大的信任。

“我心有些重,昨天你不高興,我不是個靈巧的人,尤其對感情,一味地進,一味地退都是可能的事,但忍不住對你的愛,其實我管得住自己外在的欲望,卻對感情無能為力,我說過幾次,感情是沒有辦法把握的事,即使你非常努力地去做。我剛才想,上帝為什么要讓人相互愛慕,兩座連在一起的山峰有愛情嗎?兩棵互相靠近的樹有愛情嗎?為什么最善變,最難以捉摸的人卻每日都渴望天長地久。我自己也說不清,只是深情地愛你,覺著快樂,也想讓你快樂,D,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快樂,每想到這些,我就異常苦悶,靠不停地走路緩解一下內心的緊張,我每天都這樣想著你,這是你一個四十公斤的女子在我內心的重量。 T”

“在你的記憶中睡去,夜晚不會從某個位置折斷,當睡眠折斷,睜開眼睛,看世界,總有些人醒著,大家一起,把寂靜嚼爛,慢慢吃掉。我早已不習慣,點燃香煙,飲一杯酒,或者吞下那些白色的藥丸,去補夢,因為,有些幸福,只靠領受,除此之外,就是等待。一個園子,被青草覆蓋,里面住著奇怪的動物,它們不說話,不吃,不喝,互相愛慕,它們沒有眼睛,沒有觸覺,用什么相愛,它們用悲傷,那個奇異的世界,心里充滿悲傷,它們把悲傷叫做愛。 T”


“左晚夢見你,你看上去很難過,我說,D,是我,你看了我一眼,說,那棵月季死了。我們來到陽臺,陽臺上全是水,花瓣撒了一地,你說,刮臺風了,刮了一夜,我一個人怕極了,我便抱起你,吻你眼角疲憊的睡痕,在夢里,你象一片云那么輕。醒來,窗外又刮起東風,我的窗子剛好朝東,身上象從水里浸過一樣涼,左晚忘記關窗,我看了一下表,四點半,一直想著你,你陽臺的外邊,有很多樹,即使是輕微的風,也嘩嘩地響,不知道春天這些莽撞的氣候會不會擾了你的睡眠,凌晨那些早起的,和半夜里也不睡的夜游人,會不會讓你覺得害怕。 T”

“當每個男人的心中還沉睡著戀腳癖的時候,想到你的腳是令人羞愧的。雖然這樣,我仍舊愿意用愛的眼光看它,因為那是你身體的一部分,我承認自己愛它愛得有些不好意思,雖然西方人用不潔的字眼丑化這種情感,但粗鄙如西夷者,如何能理解得透東方人對美的見解。它比你自己所說的還纖細,象兩只剝開的春筍,當你在睡夢中蹬開被子,它們帶著溫暖的氣息,仿佛兩只戰戰兢兢飛出羽巢的雛鴿,上帝將你的每一部分,都造得精美,真的,D,有時候,就象拉開秘不宣人的柜門,看到精致的瓷器。想象它在陽光下象玉一樣白皙,踩在綠草地上,仿佛花瓣風落于桂樹,難以想象,它承載著你的生活,千萬里走過來,就象不相信你曾受過的風雨,每個人心中都沉睡著對美,對愛,對許多難以言說的情感的秘密體驗。 T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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