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之四 . 爱情
作者: 35公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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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: 2007/9/11 (13:4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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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情到了某个程度的时候,就生出一种类似乡愁的滋味。有时我的内心被这样的情感困扰,便忍不住想起家乡寂静的田野,家乡的田野有绝对可以信赖的安全感和类似镇痛的效果,其实我知道真实的情况是,自己的潜意识中有了退缩的念头,人打算退缩,最先总会选择离现实最近的地方,比如上一座城市,或者上一种生活,而家乡是最后的留守地,从此就无路可退了,所以这往往意味着某些同生命紧密关联的事情,爱情本来就是。但人们并不拿爱情当回事,因为爱情比我们这个世界上人口总数的一半还要多。 最后一次打算去看红树林前,我在一段很有限的时间内爱上了女孩D。象我这么个粗陋的男人,虽然吃尽了爱的苦头,却并没因此愤世疾俗,所以爱对我是又苦又甜蜜的事,很多次,我冒着夜色和寒风,赶到她住的那座城市,背着一只她最爱吃的榴莲,在楼下给她打电话,她并不邀我去屋里坐,而是一起散步。我们到海边,她嘤嘤嘤地说话,我就听,一个字也不忍遗落,因为我话少,又爱听她的声音,多数时间都是她讲我听,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讨厌女人话多,我希望她就这样不停地说下去,忘了时间。那是榴莲熟透了的季节,我们的榴莲一路飘着那种味道,我并不爱吃,却慢慢习惯并爱上了那种味道,我知道,这是爱屋及乌的结果。以后每次闻到榴莲,就想起D,我说的乡愁就是这个意思,我想D想得要命,见不到她的感受就象小时侯被扔在离家几百里的异地。有时候要给她打电话,又莫名其妙地想,也许她正在冲凉,湿淋淋地出来接电话肯定不高兴,便等着,等不下去的时候,拨通她的号码,她又嘤嘤嘤地跟我讲,真的,我非常爱她,这个样子,美丽,年轻,又有一身小女人气,很多次我听着她的声音,眼角便有些湿了,我站在海边,隔着海就能望见她的城市,海边马路的灯光呈一个弧形向前延伸,又极优美地消失在远方的海雾中。 我在一个私人聚会上认识了D,我承认自己在美丽女人面前会不知所措,但毕竟不是二十来岁的年龄了,多少总能控制自己。也许我的沉默和凝重显得不同寻常,与这样有说有笑的气氛有点格格不入,D走过来,介绍了自己,她的样子,仿佛一个对所有人都怀着无限信赖的孩子,又象眼前站着的是她自己的兄长,我非常感激她,很谦恭地听她说话,如果要我说真话,我立刻爱上了她的声音,并不是人们常说的如泉水般清泠悦耳的那种,而是十分稚拙,率意,带着那么一种浑然天成的亲密感,比如她说到不高兴的事,声音中就有希望你和她一起承担的意味,我觉着很多年来,对女人的所有理想,她身上都有了。她问起我的爱好,我想了半天,说,“走路。” “走路?”她虽然觉得奇怪,脸上却是一副理解的表情。 “对,我从小就喜欢沿着某条路线不停地走,希望一直这样走下去,但多数时间很快就走完了,就再走一遍。” “呵呵,然后呢?” “后来喜欢沿着铁路走,铁路就好多了,因为你永远也走不完,有一次我走得太远了,天黑前根本赶不回来,就买了张票乘火车回来。” D的脸上笑成一朵花,她薄而清秀的单眼皮在笑的时候得非常迷人,不知怎的,我喜爱这样的单眼皮。 “现在常沿着海岸走,这里的海岸又长又曲折,中间基本是连续的。天热的时候,浑身都湿透了,就跳到海里游泳,身上常常白花花的,象腌萝卜。” “我感觉象腌火腿,哈哈。” “最多的一次走了三十五公里,相当于M到Q岛的全程。” “从没听说过Q岛”D说。 “那里有大片红树林,我去了四次才找到它们,非常好的一个去处,尤其一个人不怎么得意的时候。” “不怎么得意是什么意思?” “就是挺闷,走路就为了解闷儿。” “没准儿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红树林吧。” “你看了会很失望,就是一片灌木丛,芦苇和野草,不过里面有很多虫子,叫起来特别好听,有一次在那坐着呆了半天,天都黑了,不知道该怎么回去。” “坐火车呀,呵呵。” “如果你愿意去,很希望能带你去,不过最近一直下雨,那里会冷的怕人,一个海岛,四处没遮挡的,又老刮风。” “那就等天气好转吧,我是真的想去,不跟你客套。” 那天的私人聚会结束前,D给了她的电话号码,我也给了D自己的,她才发现我并不住在Z市。 D说,“常隔着海望你的M市的夜景,海边马路的灯光十分好看,但我不喜欢那里,太拥挤。不过说不定哪天再过去看看,我爱逛街,你们那里特别热闹,有一次从早上逛到半夜,脚磨了两个泡,我的高跟鞋很紧,只能穿丝袜,疼得我直咧嘴,但我一点都不想回去,那天什么也没买。”我咧嘴笑了,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很少咧嘴笑,但D让我感到异常开心,觉得自己与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密感,她就象故乡的一棵树,一片草地,一种每日都遇见的熟悉的野花,忽然有了女孩子迷人的气息,带着露水与阳光下毛茸茸的金边,发出亲切而适意的香气,让人觉得爱情象毛玻璃一样匀称而温润,平和而久远。 阴雨的天气一口气持续了三个月,细密的雨丝让M笼罩在薄纱一样的雾气中,但我与D的爱情却象蘑菇那样成长起来。说起来难以置信,一切都水到渠成。如果一个美丽女子给你留了电话,即使你知道自己丑陋无趣,仍旧会忍不住拨那个号码。那个号码在振了两下铃以后,D的声音响在我耳边,我虽然站在海边,雨一直冷,仍感到浑身如暖流穿过。接下来的事就象前面所说的那样,我如今最容易想起的是榴莲在南方的空气中飘洒的气味,它和D用的香水一样不同寻常,气味所包含的记忆又生动又贴切,而且它本身就是一个清晰的印象,关于爱,关于亲情,关于内心饱含的温存以及恋爱时期各种难以言说的惆怅。我们都盼着天晴,而且我自己也十分想念Q岛了,以前去Q岛,似乎有满腹的抑郁等着排遣,Q岛拥有抚慰孤独的一切,荒凉,原始,如画的风景和流淌着的天然自由气息,如今,Q岛似乎成了爱情的中继站,我想象同D一起在月光下听虫鸣,吹海风,看红树林在风中起伏,静享神赐的时光。 十二月的一天,天终于晴了。积聚了三个月的乌云全化做雨水落到大地,天空纤尘不染,是南方少有的好天气。我们上路了,步行。 “跟你说过,换上运动鞋”我边走边望着D的脚。 “我就是喜欢这双高跟鞋”D说,脸上是光灿灿的笑容。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行程,以往几次,我走到头来都是精疲力尽,浑身象散了架那样疼,不过要是她走不动了让我背她,我倒是挺乐意,我坏悠悠地想。为了消除旅途的劳累,我决定给她讲北方,那片陌生的土地,她至今从未踏足,没见过下雪,也没见过北方静谧的,蓝得摄人心魄的大海。 “小时候,在巴彦淖尔,我们住在河套平原,北面是阴山,我整天眺望阴山,以为那就是天之涯。” “恩。” “那时,我想,什么时候才能张大呐?长大了,就住到阴山里面,看看那些云雾缭绕的山上到底有什么。” “后来去了吗?” “当然,我们离阴山其实只有二十公里,山上什么都没有,没有树,没有水,没有人,连山羊都没有。” “九四年我又回去一趟,在山下住了一夜,住的是蒙古包,因为天气很好,就睡在露天,半夜醒来,阴山象一个巨人,坐在旁边看我们睡觉,漫天星斗,” “那里离天很近,我心里感到异常失落,因为阴山只在记忆和夜里,才象一个充满神秘与未知的地方,在白天看来,那么平庸无趣,就象一堆乱石,莫名其妙地堆在那里。” “别说得这么伤感”,D说。 “那给你说个趣事。”我抬起头, “那时我父亲常去沼泽地捕野鸭,用铁夹子,每次都能捕到几只。” “有一年冬天,天极冷,夜里下了大雪。他来到沼泽地,意外地发现了一整群野鸭,足足有二百只。它们挤在一起取暖,已经飞不动了。” “父亲便去捉,野鸭子虽不能飞了,却十分灵巧,父亲捉了半天也捉不到一只。” “他突然有了个主意,赶紧跑回家,赶着我家的那群家鸭回到沼泽地,把它们和野鸭混在了一起,” “家鸭野鸭一旦掺在一起,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了。” “接下来,他便把这一群鸭子往家赶,家鸭认路,一赶就走,野鸭见有同伴走,也傻乎乎跟着走。” “他们就这样浩浩荡荡往家走,父亲乐得合不拢嘴。他们一口气走到我们村子的前面,再有几百米,这两百多只鸭子就是我们的了。” “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,你猜,发生了什么事?”我突然发现D很久没开口了,她的嘴角不断抽动,她的高跟鞋也许太紧了。但她的步子并不慢,虽然我的腿那么长,走起路来又总是忘乎所以。“你在听吗?”我问。 “在听,”D有些漫不经心, “那你猜猜发生了什么事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 D看了我一眼,似乎不想回答,见我那么热切,便懒懒地开口说,“结果那些野鸭子走热了,缓过劲来,全都扑扑啦啦飞走了是不是?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故事已经老掉牙了?” 我知道自己的记忆又出了问题。我一直以为这是发生在父亲身上的真事,而且清楚记得当时父亲无限惋惜的表情。这回它也许不是来自梦境,而是来自少年时代的某次阅读。记忆是什么,是一些虚假的愿望还是在时光中丢失的热情?我忽然惊悚的感到,爱情的记忆也是不真实的,但这也许只是我的神经质,D不是好好地在我旁边,她的额头有了汗珠,她见我看她,对我笑了一下,她的笑容中没有了那种光灿灿的味道。 我们到达红树林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,虽然天气依旧晴好,但并没有月亮,也没有虫鸣,因为那是冬天,冬天怎么会有虫子。我拥着疲惫不堪的D在乱草与风中行走,她的情绪很坏,一只脚已经受伤,脸被风吹得失去了颜色,那一刻,我想自己非常疼爱她,希望她提出让我背着走,希望她从眼前的景色中感到一些快乐,但我自己也没有丝毫的快乐,这样一片被荒草与杂木所覆盖的海滩,在冬天,显露着丑陋和陌生,风并没有让红树林象波浪一样起伏,而是象一个游魂,穿过这片植物的王国,弄出许多古怪的声响,D说,“回去吧。”我感到异常内疚,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,用这样可笑的举动徒增别人的恼怒,我不知道该如何弥补眼前的一切,不知怎样让D再高兴起来,我们饥肠碌碌,浑身疼痛,还要走至少四公里才会有一个巴士站,为了表示自己的愧疚,我用很轻的声音自我解嘲道,“我真是个傻瓜,这样的季节,用这样的方式,带你来这么个地方,我事先该想到,冬天这里什么都没有,本想你喜欢这样,记得第一次见你,你说我是个奇怪而浪漫的人,呵呵,可现在是冬天,也许冬天根本就不适合浪漫”。 “也不适合爱情。”D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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