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之三 . 南园
作者: 35公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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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: 2007/9/10 (17:1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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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对南园的记忆从夏天开始。一般人不理解小孩子的心理,认为孩子心里多半是空洞洞的,其实并非这样。我很小起就忧心忡忡,站在南园里,望着满墙的葫芦花,我不知道内心那些既痛苦又甜蜜的东西是什么,它们象一种遗忘了的气味,又象清晨从南园传来的第一声鸟叫,突然就把我缠住了,那是夏天,傍晚空气里飞满了蜻蜓,葫芦花的香气让人仿佛刚刚从一个古怪的梦中醒来,又象看着自己在低低地飞,或者正从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里爬出来。大人讲,暴雨马上就要来了,但街上孩子们的打闹声让我相信来的不是暴雨,而是一种不可名状欢乐。 我手里擎着一支葫芦花,准备钓葫芦蛾,那是一种黄昏时分外出的飞蛾,有很长的须,用来吸葫芦花蕊中的蜜,它靠气味辨别自己的食物,也因此而常常遭到孩子的暗算,因为握在孩子手中的葫芦花实际是一个陷阱。每个孩子都喜欢这个游戏,我们还有一首儿歌,大意是,葫芦须葫芦蛾,到我家来吃饭,这句儿歌并不押韵,但那时我们显然有办法把它唱得十分优美,很多葫芦蛾死在我们欢乐的歌声中。因为我长相丑陋,孩子们乐够了,顺便拿我开心,把儿歌中的葫芦须葫芦蛾改成锥子把喷雾器。锥子把和喷雾器是我的外号,每次他们用这两个外号骂我的时候,我都要使劲咬住嘴唇才能憋住笑,因为这两个外号实在太有趣了。 南园如今早已不在了,看着后来在原地盖起的房子,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里曾是南园。这些房子也早已破败不堪,其中一栋毁于大火,房顶塌了一半,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有一些房梁居然有水桶那么粗,它们很可能就是南园里的树,但我记得南园里只有梧桐树,梧桐显然不会用来做房梁。而当我更努力地回想南园的时候,南园突然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,就象你望着天空极深处的一只云雀,它越来越小,变成一个细微的灰点,然后,一眨眼睛,什么都不见了,只剩下湛蓝的天。确切地讲,我怀疑南园起初并不存在,它只是我的某个不断出现梦境。童年的记忆中夹杂着很多梦境,这并不奇怪,比如记忆中父母的一次争吵,好象是为了钱的事,争吵到最后父亲开始撕钞票,花花绿绿撕了一地,撕完钞票,又开始掰那些硬币,硬币象小饼干一样被他掰碎了,我对这个情景的印象十分深,所以一直以为硬币是很容易掰碎的,成人以后,有一次,我拿出一枚硬币试图把它掰断,发现根本不可能,才知道那也是一个梦境。 那个夏天的傍晚,不知道是因为闷热还是别的,我心里异常苦闷,感觉自己一直渴望着飞行,并不是象云雀那样飞在云际,而是象一只葫芦蛾那样缓慢而低低的飞,我幻想空气就是一个池塘,一耸身,躺平了身体,便稳稳地飞了。我也不止一次梦到飞行,奇怪的是,梦中我并没有生出翅膀,而是挥动着双臂十分笨拙地飞,觉着自己一直是暗沉沉的,即使在飞行的梦里,也没有轻盈的时候。街上孩子们的笑声渐渐消失的时候,冰凉的雨点落下来,梧桐叶上响起噼啪的雨声,带着一种焦急万分的情绪,隐隐地听到雷声,象有人在数公里之外奋力敲打牛皮鼓。就在这时候,一只巨大的葫芦蛾上钩了,它长长的须被我捏在手指间,我感觉它的力气比我想象得大,但它并没有歇斯底里,仍旧扇动着白色的翅膀,绕着我的手指缓慢地飞,似乎想弄清是怎么回事,又象是同我做一个游戏。街上悄无声息,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无聊,捉到葫芦须所带来的所有快感瞬间便消失了,我松开手指,葫芦蛾获得自由,显得有些迷茫,或者说,它也在一瞬间便把刚才的遭遇忘掉了。我看到它象没事那样,飞向墙边的葫芦花,就在这时,暴雨轰的一声喷薄而下,雨点象铜钱一样砸在我的头上,那只葫芦蛾还没飞到墙边,便被雨点打落到地上,象一只凋落的葫芦花那样迅速枯萎并且死掉了。 南园在秋天落满了梧桐叶。我曾经一动不动地观察梧桐叶落。梧桐叶落的样子,就象一个人突然下了决心,毅然而决绝地离去,没有一丝的犹豫,也毫无预兆,又象有一只无形的手,干干脆脆地将它摘掉,掷到地上。我用麻绳将它们串起来,晾干,它们很快就变成我家的炊烟,在湛蓝的天的背静下,丝丝缕缕地飞远。等最后一棵梧桐树也把叶子也落尽的时候,西墙上的葫芦纷纷成熟了,空气中充满清幽幽的香气,就象极渴的时候见到漾在瓢里的清水。大的葫芦被剖开,掏空做成水瓢,小葫芦被当作足球,在街上踢。有那种连体而且形状细长喜人的,用来装酒。父亲认为装在葫芦里的酒格外香,我偷着尝过,知道父亲在说谎。 对南园的记忆就这么多了,但我并不确定,有时候记忆就象无意掀开一块石板,下面有泉水汩汩流出。如果我对南园的记忆这么细致,至少说明那些记忆并非来自梦境,... 然而,或许也可能来自童年时代那些细致的梦,因为梦也是生活的一部分,说不定还是最主要的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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