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号车沿着海岸行驶,车厢空荡荡的,D说,这大概是今天最后一班车了。我眼睛望着窗外,海上是星星点点的渔火,也许只是商船。几个月来,我这么想念D的声音,一个人枯坐的时候,耳朵会突然听到她喊我,“T”,她这样喊,一点也不象幻听,我便不由自主地应一声。小的时候,独自外出,也听到家人这样喊我,“雨”,他们喊,我说,“什么”,我经常这样吓自己一跳,除了幻听,我还耳鸣,所以我实际上并不是特别喜欢安静,万籁俱寂的时候,耳朵里象有数不清的虫子,我想,它们的声音肯定比一辆火车还要大。老实说,D的突然出现,让我手足无措。对她朝思暮想是一回事,她突然出现又是一回事,好象你在冬日薄暮时分等着下雪,心情不怎么好,心里想,等雪下起来,到街上去,街上有很多人,大家很快乐,堆雪人,掷雪球,或者坐在小酒馆里喝啤酒,隔着玻璃窗看人们踉踉跄跄地走路,你这样苦苦地等,计划一件一件地落空,第二天醒过来,窗外是一片雪国,我是说,你需要时间才能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。我偷看D的侧影,肩这样销瘦,她身上,有一些我所未知的东西,让我爱怜,也许只是她纤细的身体,或者,在天冷时变得冰凉的手脚,她有时候对我说,帮我暖一下脚吧,我便把她的脚紧紧地抱在手掌里面,为她取暖,她同时把手伸进我的衣领,这里是岭南,即使最冷的天,也并不是真的冷,但我分明喜爱这些,爱情无非这样,让人为一些实实在在的小事情感动着。

也许只是为了打破沉默,D往我肩上微微靠了靠,低着声音说,“刚来Z的时候,我还不知道z离海这么近,我乘坐九号车闲逛,转过一坐小山,大海突然出现在面前,那是第一次见到海,激动得脸都红了,我忍不住拍了拍旁边一个人的肩膀,说,海!他没有看海,却转脸看了我半天,后来我们俩都笑了,z是个令人喜爱的地方,有一股很轻松的平民气息。z的大海,我真是爱透了。”听D这样说,我脑子里开始想z灰淡淡的海水,无论什么季节,总是脏的,退潮的时候,沾满污垢的石头露出水面,象老妇人残缺的牙床,很多人在那些石头间跳来跳去,捉一种暗绿色的小螃蟹,暖和的日子,那些小螃蟹成群的爬上来,用它们笨拙的钳子从污泥中胡乱抓了东西吃。我思念北方的时候,z的大海成了一条罪状,因为家乡蓝瓦瓦的大海,既清澈又深远,我在z散步的时候,记得那些悠远而清净的海面,多数时间并没有船经过,好象一片未开垦的土地,躺在闹市边上,下午,从我北边那个房间的西窗,可以看到细细密密闪动着的波纹,家乡的小城,就象一粒沙子,裹在一块巨大的水晶里面,心每天都是冰凉而透明的。

“D”

我说,
“这几天,我心里不塌实,好几次想问,又担心你有什么苦处不便对我说。
“那些日子,我真的吓怕了,想到这么大的世界,你忽然就消失了,我曾想,或者干脆辞了工作,去s找你,一条街一条街地转,记得有人说,你待在一个地方,坐着别动,看来往的行人,这样看下去,有一天,你可以看遍这个地方所有的人,但我总担心,或许你压根就不在s,就象小时候丢了东西,原路回去找,把每根草都扒遍了,觉得这样无论如何总会找到,然而脑子里又一直担忧,或许有人早把它捡走了,我即使找上一辈子都没有用。
“那天,我在街上遇见你,你想象不出我心里的滋味。
“不管怎样,我想知道,你究竟为了什么缘故,突然间离开我,那些天,一切可能找到你的办法,我都试过了,我从没想到,一个人可以消失得这么干净。”

“T”
D黯然地望着我,她的眼睛这样单薄,让人顿时担心会有泪水流下来,如果你曾经见过象D这样一个单眼皮女子伤神的样子,你也会象我一样感到难过。
“我早晚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,只是,需要几天时间想一想,我现在需要你的宽容,你的脸色不好看,你以前即使生气,脸上也带着温和,我喜欢那样,带着点孩子气的温和模样。”我内心立刻软下来,其实从见D的第一眼,我就知道,在她面前,我任何事都会屈服,她不见的日子,我一次次回想她的身影,在路灯下索索独立,肩这样单薄,胸只有微微的隆起,腿和手臂裸露在夜色里,象一些只敢在夜间偷偷开放的植物。有时,我莫名其妙地想象她是被我抛弃了,一个人,度日艰难,只好早出晚归,得点空闲,便在以前常等我的那个地方期待我意外出现,想到这里,我便开始责备自己,说老实话,这并不是一个心理游戏,我的心常常处在这样的混乱状态,无缘无故对她生出哀怜,我忽然明白,D身上如此打动我的,是一种寒春沁骨的冷风中抹着淡红的凄美。


我们到达D的住处的时候,已经是夜里一点了。D说,“你不要回去了,关闸想必早就关门了。”我想起了曾经写给D的那封没有寄出的信以及那次夜行。那时,我曾快速闪过一念,给D打个电话,告诉她我实际上是在街上游荡,我知道,自己的内心中怀着某些模糊难辨的愿望,我感觉到自己手在轻轻地抖。说件以前的事吧,大约十年前,我爱过一个女孩,我们各自住的城市隔得老远,就象北京和四川那么远,她去看我,住在我的房间,我去阳台打地铺,夜里冻醒了,趴在地上做俯卧撑,这时,她推开阳台的门走出来,说,你是不是很冷,我心里想说不是,嘴里却说,有一点,她便拉着我的手,进了房间,那时,我浑身都在抖。她趴在我耳边,轻轻地说,求你别伤害我,我说不会,然而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,在我快没有理智的时候,她说了一句,我不想让你破坏你在我心中的印象,就那么一句话,我便完完全全地冷静下来,合衣躺在她旁边,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过了一夜。

其实我知道,D根本没有别的意思,她的眼睛,藏不住任何感情的波动。D的新住处十分简陋,看到一盒吃了一半的快餐面放在桌上,我心里轻轻痛了一下,D说,如果你饿,我们吃点苹果吧,今天只剩下苹果了,我感到十分酸楚,把D抱起来,头埋在她胸前,这样紧紧地抱着,我想,我再也不和她分开了。D说,给我暖暖脚吧,快没知觉了。我把她的脚抱在手里,脚是月白色,冰凉,柔软,D的手握住了,有那么一种百依百顺,天生乖巧的感觉,D的脚却带着令人心碎的凄凉与枯寂,似乎春将至,月光惨淡中风落于树的玉兰花瓣。

“每次你给我暖脚,我都感到幸福,我在心里把你当做爱人。”D说,
“母亲曾对我说,一个人脚冷,就会觉得日子窘迫。
“那时,你蹲在地上,不说话,手又大又热,我的脚慢慢暖和起来,我的愁闷一下子就消失了。我偷偷打量你,心里想,怎么会是这个人,一米八五,拳头象一只饭盆,却没有半点脾气,当时我就想,男人真有意思,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冷峻,时常总带着些傻气。我平常见的,都是些满脸正经的男人,便以为男人都这样,每日处心积虑,怀着野心,想着有那么一天功成名就。”

“男人这样,无非是对未来怀着恐惧,生活实实在在是不容易,有时候,男人倒并不全为了自己,也许仅仅想让家人过得舒服一些。咳,我老记着一个人,是在拉萨认识的,他一直告诉家里人,自己在拉萨做生意。实际上,他只是喜欢那个节奏缓慢的高原小城,根本不做生意,整日和野女人厮混,或者随便找个台阶坐着晒太阳,他常下决心说,我再过半年一定回家,老老实实地过日子,但半年过去了,他照旧在那里游荡。我和他挺熟,他实际上是个很不错的人,非常正直,说老实话,我挺羡慕他,但要让我去学他,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事。”

“T”,D从我的衣领中把手抽出来,“如果我做错了事,你还会爱我吧。”
“会。”
“甚至不理会这件事严重不严重?”
“不理会。”
“其实,有很多次,我想给你打电话,告诉你,我还在Z,可我又担心,你根本不可能原谅我。”
“D,听我说,虽然你不愿意马上给我讲这期间发生的事情,但我多少也猜得出。不是我不介意,只是,如果介意就得放弃你的话,我就不能介意,对我而言,这没有商量的余地。”
“为什么说,没有商量的余地?”
我知道,D这样问,是想让我明明确确地告诉她这其中的缘由,然而问题是,这恰恰也是我所迷惑的事情。我沉默了很久,想尽可能把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D,然而话说出来,却显得有些虚假,不管怎样,看得出,D是喜欢的,而我,也并没有说谎。我说,
“那时,我一个人住在Q,我最喜欢冬天,因为Q虽然是北方,冬天却并不怎么冷,一整个冬天,我有了闲暇,就沿着海边的公路走,走路许就是怀着期待,去寻找一些不太可能的幸福;傍晚,就去榉林山散步,一个人坐在石阶上,望着满目的落叶,心里想,世界真是麻烦,爱情也麻烦,这个世界上,却是寂静无争的草木,不仅悦人耳目,也为你带来内心的平安。我坐在山毛榉的下面,看着太阳光从树干上一点一点的移动,略过树冠,划向树梢,那时,我想,其实我多么渴望爱情。Q的海边公路全长三十七公里,Z的海边公路有三十五公里,那些小山头,曲曲折折无穷无尽,我千百遍地走,你知道吧,爱情就这么不容易,你得到了,就不许再把它丢弃。

 







  发送给朋友| 打印友好
7 x 12 小时服务热线
0532 - 83669660
微信: comsharp
QQ: 13885509
QQ: 592748664
Skype: comsharp